你以為你是誰?
◎伊格言
名嘴唐湘龍在政論節目上嗆太陽花學運學生:你以為你是誰?
你以為你是誰。這聽來熟悉,我聽過很多次這種話──不見得就是這樣的字句,但原則上,就是類似言詞的各種變貌。這句話從我真正資淺時就在聽,直到現在,我已經在這行,在我自己的崗位上認真努力了十年(如果算寫作時間,大約也十四五年了,算出版時間,就是十年),還是有人對我說這種話。
我是個寫字的人,是藝術創作者。我必須說,我沒有「以為」或「不以為」我是誰,我用我的作品說話。不知不覺,我從一個十年前剛出第一本書,「沒有後輩」的作家,直到現在,我竟也有了不少「所謂的」「後輩」。我始終覺得「是誰」不重要,重要的是寫出來的作品。如果我能被某一小群人約略認識「是誰」,那是因為我寫出來的作品(我畢竟也寫了五本書了)。我始終沒能學會用自己的資歷或經驗來欺壓別人(當然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學會);我也不了解,為什麼有些人一遇到後輩或年輕人就立刻變了臉,變成一副猙獰傲慢的模樣。我想我唯一的解釋是,這些人若非有世代歧視(這很常見,肇因於父權、肇因於封建,並不意外),否則即是習於對強權低頭。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習於且終將對那些不公不義的強權低頭(他們或者明確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人,或者在潛意識裡醒悟自己將會是這樣的人,他們正是「平庸之惡」的一份子),是以,他們必須找個地方發洩那些屈辱感與羞恥感。而模仿、複製、抄襲那些不義強權對非我族類者的壓迫,就成了他們發洩的方法。
我尊重各種不同立場的人。我尤其尊敬那些與我看法相異但願意就事論事的人。每個人為他自己的言行負責;就此一角度而言,我們的言行也就是我們的人生作品。陳為廷、林飛帆、陳的朋友、林的爸爸、馬英九、唐湘龍、路人丁,每個人都必須為他們自己的言行負責。我們或可議論任何人的一言一行(任何人的人生作品),但我不喜歡那種無能與人討論實質行為、實質作品,而只喜歡問「你以為你是誰」的,既父權且封建的人。(算了吧,看看那些有勇有謀的學生們,看看他們的優秀表現,你還真以為你比他們強嗎?)
我喜歡的「最強老太太」艾莉絲.孟若(Alice Munro,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),有一本書就恰恰叫做「Who Do You Think You Are」。你以為你是誰。讀多了孟若作品,你將很快發現,身為女性,出身保守鄉村,孟若必然──至少在寫作早期──常被如此「教訓」;或說「規訓」(孟若收錄於《感情遊戲》的半自傳性作品〈家傳家具〉或許是最鮮明的例子,細解見此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notes/伊格言/我就要我的生命像這樣艾莉絲孟若alice-munro-伊格言/695558490455145)。她的書名是自我解嘲,是抱怨,同時也是對這樣的無理強權與父權思想的尖銳反擊。我想起我的「童年經驗」──許多年前蔣介石創造了那句令我輩耳熟能詳的「名言」:「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」。這句寫在國小作業本上而全無論證的口號而今看來卻頗有某種「演化論科普」的趣味──純就字面上而言,開玩笑地說,這句話似乎明白體現了物種的意志。「自私的基因」:銘刻於物種(當然,包括人類)DNA深處的意志無他,純粹是物種或基因特質的繁衍,以及繁衍,以及再繁衍。無窮無盡地老天荒。然而這樣的聯想或許也並非全無道理;我們或可確認,蔣介石的原始想法或許更接近無理由的集體主義──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,是以人不應、亦無須追求任何個人的自我完成,僅須服膺於一更為龐巨的威權集體主義即可。那是集體主義巨獸般的規制力,也正是那句威權之言的變形說法,一個偽飾了莊嚴面具的版本:「你以為你是誰?」「你們這些草莓族!」
草莓族怎麼可能有能力佔領國會?草莓族怎麼可能其實有著優秀的素質,兼具熱情與行動力,敢於夢想,有愛,卻又配備著華麗的思想武裝?怎麼可能?父權的信仰者、威權的擁護者無力應對,他們無法忍受太陽花們對世界更美麗的想像(「我們已腐朽,你居然沒有!真是大逆不道!」);於是只能壓迫,只能虛與委蛇,只能抹黑分化,只能訕訕然丟下一句:「你以為你是誰?」
最後容我開個玩笑:研究顯示,一個活在現代,我們所在的此刻的現代人,閱讀一份紐約時報後所接收的資訊量,大約是十七世紀一位英國鄉間農人一生經驗的總和。如果暫時套用這樣的威權思維、欺壓思維,我們或可對這位數百年前的英國古人大喊「你以為你是誰」作為發洩吧(笑)。我們的閱歷比這位古人多太多了。但太陽花們不會願意做出這樣的事。我們以為我們是誰?那不重要,只有威權的擁護者才會對「是誰」這樣的無聊問題如此執迷不悟。而此刻我們正在對自己的作為真誠負責,因為我們就事論事,我們的興趣不在壓迫,在正義、夢想與愛。